被凝视的海伦——美是人毫不退却注视着的不幸
神灵为我们设置了不幸的命运,我们将世世代代成为歌手演唱的主题。——海伦,节选自荷马《伊利亚特》2023年的中国出版业,“女性”是公认的核心卖点,上野千鹤子的异军突起让整个舆论场沸腾。从场面的热闹程度上看,上野取得的轰动效应甚至超过了波伏娃,《始于极限》所根植的东方文化肌质对国内受众也更有亲和力。而从这个角度来看,在电视剧版的《繁花》中,汪小姐摆脱原著中精于算计难逃命运的厄运,成为了“自己的码头”,独立女性人设与当下的观众也更为投契。对此,“墨镜王”表示他从没拍过电视剧,而编剧则知道观众喜欢什么。电视剧《繁花》中的汪小姐摆脱了原著中的命运观众喜欢什么呢?或者说自古至今的看客喜欢什么呢?当海伦自愿踏上前往特洛伊的大船时,她不会想到自己的形象将被永恒地束缚在一个危险的欲望符号上。她的出奔,导致了整个古希腊世界的震动,兵戈骤起,灾祸连绵。拿到《特洛伊的海伦》这本书的时候,吸引人的是它的副标题——“女神、公主与荡妇”。公众看到的更多是海伦符号化的一面,她身为神的私生子出身崇高,她的美貌碾压凡人,一颦一笑让无数英雄豪杰尽折腰。如此的描述和表达中国读者一定不陌生,烽火戏诸侯源自不爱笑的褒姒,酒池肉林鹿台这一把大火是迷了纣王的妲己,父子反目刀剑相向是施了美人计的貂蝉……凡此种种,古今中外能撩拨心弦、迷惑心智的美女数不胜数,进而能导致身死人灭家国倾覆亦是史书中的寻常之事。“将海伦作为一名真实的历史人物的研究,一直都被人们所忽视。历史学家和浪漫主义者一样,都在热情地寻找希腊的英雄,却看不到它的女英雄。”贝塔妮·休斯的笔触,试图将这个困扰西方的海伦“图腾”还原成人。作者周游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爱琴海和土耳其西海岸,故宫离黍、庐舍丘墟。“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为海伦戴上了无上的冠冕,也将她作为人的历史堙灭,一个鲜活的个体被简单化、风景化。海伦,几千年来一直都是美貌的象征,她同样也提醒着人们,美貌有着多么可怕的威力。在近3000年的时光里,海伦都被认为是一名绝妙的毁灭使者。她的两场婚姻引发了希腊诸国与特洛伊的战争,也让窥伺人间的希腊神祇们得以插手人间。根据现存最古老的古希腊文字记载,她是宙斯为了解决地球上的多余人口而安放到人间的。尽管从西方人开始写作起,他们就把海伦作为书写的对象,但没有人知道这位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毁天灭地的容貌究竟是怎样的。特洛伊战争被认为发生在公元前13世纪,而直到公元前7世纪,人们才开始绘制海伦的画像。之后海伦的形象不断地发展、进化——少女海伦、王后海伦、半神半人的海伦以及妓女海伦,这些形象无一例外都是虚构出来的,它们展示的不是海伦本人,而是男人们希望看到的海伦。西蒙娜·薇依在《〈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的开篇就已经揭示,《伊利亚特》真正的主角、主题、中心是力量。——“力量,就是把任何人变成顺从它的物。”胜利方的喜悦是短暂的,一旦领略到力量的可怕之处,哪怕作为支配者,也会长久地沉浸于无法支配力量的恐惧里——只有持久地拥有力量,才能缓解这种恐惧。逐渐地,力量把“自我”排除出局,离场的“自我”永远无法回归。阿伽门农动员的强大军队,以一当百战无不胜的阿喀琉斯,肩负责任死战不退的赫克托尔,《伊利亚特》中的力量多表现为男性英雄的伟大,而力量最终都让他们成为了一具“尸体”,这种从掌握力量到被其宰制最终被迫离场的悲剧性,成为人类永恒的迷思。然而海伦却是其中的一个例外,虽然人们更多记住的是海伦的“美貌”,但是她还象征着某种强大、复杂而又迷人的东西。——从有记录以来,人类就相信海伦。相信她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也是美貌、女人、性感和危险的原型。“海伦引发这场人神大战,造成了人世间的巨大毁灭,但是作为战争的导火索,她本人却得以幸免。”荷马的故事与提出的追问成为了希腊人的思想,对于古希腊人而言,诗人的作品就是正典。萨福、柏拉图、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亚里士多德,这些灿若星河的希腊诗人、哲人,不断地重复、接续荷马所提出的终极问题——这场发生在特洛伊的战争,代表了所有战争的开始,而不是结束。从那时起,海伦就成为了西方文化和政治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希腊人为她建造的神庙里,女巫用她的名义宣导神谕;在罗马人的围墙上,一些人刻下关于她的猥亵传闻;在元老院里,互相攻讦的政敌援引海伦的范例,打压对手谋取支持。海伦的形象,存在于西方文明的一切形式中。中世纪的修道院修女用海伦-帕利斯的“情书”传递被压抑的情感;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叛逆的父母用“海伦”命名自己的女儿;19世纪的许多妓女发现,自己从街头走进了油画里,成为了不朽的“海伦”形象。这名斯巴达王后催生了20世纪最优美与最丑陋的诗歌。海伦激发了真正意义上的思考——把一面镜子举到她那张瞬息万变的面孔前,看看能从镜子窥见什么样的世界。海伦们的神话、故事或许对于普通人而言还是过于遥远,但是这些危险的女性形象仍是构成俗世价值体系中的重要部分。比如玄宗与玉环,人们会不断慨叹这位从巅峰滑落至谷底的争议君王,会怅惋于开元盛世与安史乱后的天壤之别,但是对于王朝的崩溃归结于二人的旷世之恋,大多数人都会报以理解之同情。美丽与危险从来就伴随着太真这样的女子,以至于她们的曼妙与雍容可以背负所有人的过错,愈美丽愈有罪,而宽恕美丽的女人总是那么轻松惬意,众人都可以干净地离场,忘了问题本身。青年作家三三所著的《晚春》在去年的文坛取得了不小的声势,如果较为系统地阅读小说家的四本短篇故事集,那么这些命薄的女人总能吸引你的注意。小说《晚春》如同作者笔下的大多数故事那般,人际关系并不复杂,悬念的前置一开始就把人抓入故事,“冬至凛冽处,阴湿之气把房子养成一个洞穴。我按几次门铃,无人应答,才发现门铃的接线被剪断了。敲门后,听见里面一阵走动声。我不禁心跳加快,配上手表里秒针的转响,形成一种怪异的内外二重奏。”爱伦·坡式的阴冷氛围,结合了心理、空间上的描述,把官能上的恐惧发散出去,以至于父亲家客厅内的装饰物都有一种惊悚的意味,“门口的地毯很新,绘一只孟加拉虎,背衬浓绿的阔叶林。她蹲下来,站在鞋柜中翻客用拖鞋,一边和我讲话。”“我”踏入了属于父亲续弦的领地,雅红蹲下的样子与猛虎匍伏的图样,形成了主人公心理的同构物,结结实实地威胁着“我”,防备着“我”。“见面须谨慎,来信一事切不可让雅红知晓。”父亲的来信构成了《晚春》开始的前提,“我”应该是一位施救者,尽管与父亲有着诸多隔阂,但是还是前往父亲的城市一探虚实。血缘关系是亲缘上的义务,更多是“我”的好奇心,故而上述环境的阴郁感与内心的紧张是含混且复杂的。父亲与雅红是被命运遗弃的人,至少一开始“我”是这样想的。他俩是实质上的青梅竹马,因为时代的转折,命运的车辙走向离散,但是冥冥之中的依恋与追寻让他们在中年之后完成了遇合,这似乎是一个相当平凡的找到真爱的故事。三三对于唐传奇的热衷延续到了《晚春》,当父亲在KTV找到了“沦落”风尘的雅红,用一种近乎传统的“文人劝从良”戏码换得旧情复燃。他当时并不知道的是,这种破镜重圆的代价极有可能是雅红的原配离奇死亡,怀疑的种子从一开始就已经埋下。但这位“命不好”的雅红并不是一位弱者,她的精明能干、她的青春常驻与枯萎的父亲相映成趣,那些风言风语、刻毒的猜忌与父亲看似合理的怀疑完成了他们对雅红们的定义。 “美,是人注视着而又不伸手获取的水果。美,同样是人毫不退却注视着的不幸。我们一定是犯下了必遭诅咒的罪过,因为我们已失去了全部宇宙的诗歌。”——西蒙娜·薇依《神恩与重负》薇依所指出的罪过呼应了荷马数千年前以海伦之口说出的感叹,“非常美,非常罪”,海伦以及这如绘卷般展开的图景,将危险与美丽的女人绑定,从中生发出无穷的艺术母体,在取悦观众的同时,为我们凝视的海伦们添砖加瓦,逐渐形成了一种思维惯性变成一种普世的文化基因,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过去与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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